长夜 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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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从旧楼的木梯走上来，他向走廊两端望了望，便径直走到罗阿强的家门口，敲了一下门。

强嫂把门推开，探出头来，看清楚了这个中年汉的脸，高兴地叫道：“呀！是老丁来了，进来，快进来！”

“近来还忙么？强哥呢？怎么没看到他？”老丁一面走进屋子，一面问道。

“唉！你不提我心里还好受些。”强嫂有些埋怨地说。

“怎么啦？”

“最近这一两个月来，他每晚非十一、二点不回来。人不是铁打的，天天这么日熬夜顶，怎么吃得消？我看他越来越瘦了，这样辛苦赚钱，有什么意思？累坏自己有谁可怜？老板会可怜你吗？”

老丁沉吟了一下说：“这也难怪强哥他，现在市道不稳，百业萧条，反而建筑业比较兴旺，但这么多人抢一碗饭，有工作已经谢天谢地了。”他呷了口茶说：“强哥他们那个工地要盖大酒店，老板为了节省人工，又因为酒店限期完成，所以大老板要工人天天加班赶工。”

屋子里虽然亮着灯，但光线还是不够充足，加上几乎没什么通风设施，只靠一个小窗口让气流进出，屋内显得有点闷热。玉贞在饭桌的另一端做功课，老丁看了看她说：“玉贞，学校的功课忙不忙？”

玉贞仰起脸来说：“还好，只是英文和数学一直搞不来，真头痛。”

老丁打了个哈哈：“我做小学生时也是这样，不过，那时没有英文课。”

“是吗？”玉贞好奇的说：“丁叔，您读到多高呀？”

“你猜。”

“我怎么猜得着。”

“你爸爸读到多高？”

“怎么扯到我爸爸来了？”

强嫂插嘴说：“你爸只读过半年的私塾学校。哦，丁叔跟你爸是同学。”

“丁叔跟我爸认识那么久啊？”

“嗯，我们同在一个乡村长大。后来学堂关门了，没书念了，我们也各自离开乡村，到处流浪找生活。再后来，日本鬼子打进来，我和你爸又在一起参加义勇军（注6）打鬼子呢！”

“那你们是战友了！”

“对！对！是战友——”

一阵沉浑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。

“爸爸回来了！爸爸回来了！”

玉贞惊喜地叫着，一阵风似地冲出门，在走廊上差点和强叔撞个满怀。

“爸！丁叔叔来了！”

强叔一听，喜出望外，赶紧三步拼作两步跨进门。“老丁！”他喊了声，趋前与他握手。“什么风把你吹来了？”

老丁哈哈一笑：“当然是东南西北风啦！”

“阿贞，快，快，给丁叔叔倒茶。”

“别忙，我刚喝过。”

强嫂说：“阿强，今晚怎么这样早回来？”

强叔拨了一下蓬乱的头发，说：“工地发生了意外！”

“啊——”

老丁和强嫂惊呼了一声。

“什么意外？”老丁问。

“庆良从四楼的鹰架上跌下来！”

老丁霍地站起来，呼吸急促地说：“他现在怎么样？”

“还在医院里抢救。”强叔燃上一根烟，说：“他跌得好惨，头破血流，左腿被一根铁支穿透过去……”

大家都被这坏消息震慑住了，一时，噤声不得。

强叔忽然一巴掌重重地击在桌面上，悲痛地说：“大老板要我们每天赶工赶工，不顾我们的体力和精神，一个个都做到快累死，工地的安全设施也不够，庆良才会发生意外的。”

“他家里还有什么人？”强嫂感伤地说。

“一个女人，三个孩子，都还小。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，这个家怎么办？唉！”

“大老板只顾赚钱，不理工人死活，如果我们没有组织，没有自己的工会，谁来保护我们？大老板爱怎么干就怎么干，谁能阻止他们？”老丁说。

“嗯……”强叔闷闷地抽着烟，说：“工会的情况怎么样？”

“一切都好，补习班已经请到老师了，很快就可以开班。这个计划一拖就是整整的半年，总算可以落实了。”

“老师是谁呀？”

“我讲出来，你一定不相信，他就是泉哥。”

“什么？泉哥出来了？”

“他出来一个礼拜了。”

“太好了！我们和泉哥有五年没见了吧？”

“是啊，这五年来，他在内地（注7）东奔西跑，日子过得很不安定，那边的政府也很注意他的活动。”老丁略换一口气，说：“强哥，你很久没去工会，弟兄们都很挂念你。会庆的日子快到了，弟兄们都很希望那天能见到你。”

强叔叹了一口气，说：“不是不想去，工作没日没夜，我想休息一天都不行。”

“那……会庆那天……”

“去！一定去！即使被老板臭骂，扣工钱，我也一定会去！”

“好，好，强哥，就等你这句话。”

“爸，我也要去。”玉贞搁下笔来说。

“行！行！爸爸是工会的老会员，我们一家都去，支持工会。”

“强哥，时候不早，我该走了。”老丁向强叔、强嫂道别，走到门口，忽然回头来说：“庆良在哪间医院，我去看看他。”

“我也放心不下，这样吧，我和你一齐去，路上也好作个伴。”

“阿强，你还没吃饭呢。”强嫂说。

“哪有心情吃饭。”他回头来对玉贞说：“阿贞，我很晚才会回来，不要等我，知道吗？”

玉贞点点头。

强叔和老丁走了。

“唉，真见鬼，刚回家又走了，别人的事就那么热心，自己的身体又不照顾”强嫂喃喃地念叨了几句，便把桌上的饭菜收拾了去。

（注6）义勇军，指的是星华义勇军。
（注7）内地：指马来半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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