── 许万忠 ──
四年大学生活,黄金一般的日子,令人难以忘怀;相思树满园,有山有水,诗情画意的云南园,给南大儿女留下美丽的回忆。
离开云南园,已有廿年。这期间,因公因私,到新加坡不下百次,却一直没有机会重游云南园。
1987年杪,趁参加新加坡南大毕业生协会九一八千人宴之便,与刘佳境、郑东生同学,到云南园一游。
宴会当晚,问过多位新加坡同学,都说入口处改了,却无法告诉我们新的入口处在哪里。
赴新之前,已经决定要到云南园了,虽然问不到路,我们还是决定去闯一闯。
第二天一早,我们沿着新建的环岛公路,向裕廊走去。到裕廊新镇入口处,依稀是当年十三里的地方,车子左转入企业道,经过惹兰阿末依不拉欣,到飞禽公园,再往前走,竟迷失了方向。走到船厂路,已是裕廊尽头,只好停下来问路。两位操作铲泥机的工友很热心地告诉我们:走错路了。
从他们口中,知道新的入口处.在惹兰巴哈 (Jalan Bahar)。
转回头,找到文礼弯,转入文礼大道,见到惹兰巴哈和 NTI 的路牌,都很兴奋。如果没有记错,这条路,原本通向一个坟场.可以走到武吉班让。当年,这段路窄小得很,现在则是双行大道。
我们终于找到南洋理工学院的入口处。告示牌不很大,却相当引入注目。
南洋路
入口处的路,也叫南洋路。但已经失去当年南洋路的风韵。
旧南洋路两旁,种满相思树。眼前的南洋路,虽然比旧路平坦、宽阔得多,却不见相思树。取而代之的,是随处可见的热带雨树。想是新种的,有些还是光秃秃,只见枝桠,有一种凄凉的感觉。
当年,要经过庄严的南大牌楼,才可以进入南洋路。牌楼上面,在“1955”底下,是令人热血沸腾的“南洋大学”四个大字。
南洋大学是新马华人,以满腔热血,发挥集体力量,为捍卫民族教育,使华教有一个从小学、中学到大学的完整体系而作出的努力成果。南大使每一个炎黄子孙,感到骄傲和自豪,也为国家社会,培养无数中坚份子。
南大牌楼是民族教育的象征,古色古香,富有民族色彩。多少文人墨客,为它写下动人篇章,游客也喜欢在这里拍照留念。
可是,今天,这座牌楼正孤独地置身组屋群中,不再和云南园连在一起。年轻一辈,已经不容易理解它代表的价值和象征的意义了。
新的行政楼
进去不远,见到英文的指示牌。我们依指示,走到行政楼。一看,原来就是当年由李光耀总理开幕的新图书馆。
这座建筑物,是南大处于水深火热的改组前夕,由新加坡政府出钱兴建。当时,学生会已被禁止活动,由各学会组成的行动委员会,不断发表声明,反对王赓武报告书改组南大,也要政府停止干涉南大校政。新加坡政府在这个时候宣布出钱建新图书馆,当然有特殊作用。
开幕当天,新加坡政府邀请各国使节前来观礼。
理学院样貌依然
离开新图书馆,我们沿着路前进,怀着寻根似的心态,要在这里,找寻往日的回忆,追索当年事迹。
大路右边,有好多座高耸的新建筑物,都引不起我们的兴趣。
终于见到理学院,大家情不自禁地说:“啊,这是理学院!”
虽然“理学院”三个铜制华文已经被取了下来,换上英文,但建筑物还是当年的样貌,没有改变。整座学院,油漆一新。
理学院左侧的旧图书馆,别来无恙!面对这座迸发出浓厚民族风味的图书馆,想起创建南大的艰辛,令人低回不已。
图书馆是南大的标志,南大的宣传海报,大都以图书馆为重点。
图书馆也是南大举行盛大庆典的所在地,大规模活动,常在这里举行。
校庆和毕业典礼,是在同一天。图书馆两翼,挂上“长风万里,大业千秋”八个大字,用黄漆写在八尺见方涂红的三夹板上。
图书馆前面,搭起一个临时舞台。南大理事会成员、高官显要、注册主任、院长、系主任等人,正襟危坐;应届毕业同学,则一一上台领取文凭。
大学周也在同一天开始。这是由学生会联合各学会主办的活动,用意是向社会人士介绍南大,唤起华人社会对南大的关怀和支持,当然也不会忘记展示南大的成就。
每年,前来参加毕业礼的家属和参观大学周的各阶层人士,络绎不绝。云南园里,万头攒动,人山人海,洋溢着浓郁的节日气氛。六十年代中,学生会被禁止活动,大学周没有了,毕业典礼移到国家剧场举行,云南园再也见不到这样热闹的场面。
今天,图书馆屋顶的青色琉璃瓦,还在阳光下闪耀,光芒不灭,但是,这座图书馆,早已不再负起原先的任务,一度改为行政楼,现在则是空置着,据说将改为文物馆。
南大湖和旧餐厅
图书馆旁边的南大湖,风采依旧。湖水还是一样浊黄,湖畔的几棵杨柳,也还是当年的老样子,没有长大。当年,我们一夥,喜欢在晚膳后到南大湖畔,坐在石椅上谈天,细数湖中游鱼。
晚上的南大湖,另有一番情趣。“月上柳梢头,人约黄昏后”,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,把罗曼蒂克的浪漫情调,散布在南大湖畔。
大罢课时期,湖中央竖起好多红布条,写上标语和口号。平静的南大湖,也随着南大的脉搏.掀起滔天巨浪。
从南大湖上到旧餐厅的路的两旁,原有的相思树,都不见了。走在这段路上,不期然地萌起“若有所失”的感觉。
我们把车子停在旧餐厅前。只有在这一带,还可以见到当年云南园的样貌。只是旧餐厅对面谷地里的篮球场,已经荒废,杂草丛生。斜坡上,原有的“锻炼体质,献身祖国”八个用洋灰塑成的大字,已湮没在荒草丛中。
这个篮球场,是学生会举行户外活动的场地,迎新晚会,就在这里举行。晚会上,旧同学为每一位新投入云南园怀抱的同学戴上一朵深红色的纸花。南大同学,是以无比的热情和诚挚的友谊来欢迎新生,没有拖尸。新生踏入校园,只会感到温馨和荣幸,不会有不安和恐惧。
旧餐厅经过改建,不再是当年永棋厅的模样。没有了围墙,像个小贩中心。圆桌已改成长桌,以自助餐方式,自己到个别的摊位选购食物,不再出现八人一桌,四菜一汤的情景了。
我们各叫了一碗面线煮汤,价钱是一元五角;又叫了咖啡,每杯两角半,相当合理。
刘同学谈起当年嫌菜不好,用餐时间,到处都是摔碗碟的乒乓声,大家都不胜唏嘘。
旧餐厅后半部,原本有一间合作社商店,供应日常用品,社员购买,还有回扣。现在已改成休息室了。
旧餐厅门口,过去是霸王车集中的地方,现在已经绝迹,不复见到霸王车兜圈子,和巴士抢客的情形了,霸王车资比巴士高几角钱,多数同学还是喜欢坐霸王车。有些同学因经常下坡,同车夫建立起深厚的友谊。
想起老院长
从旧餐厅往前走,见到当年的医务所。南大同学都把校医叫做兽医,很多人宁愿花钱下坡看病,也不愿看免费的校医。这恐怕是小资产阶级出身的人易犯的毛病吧!
从医务所旁边的路直上,原本可以通到新图书馆,现在已被堵住了。教职员宿舍还在,各座楼,还是像当年一样,以马来西亚各州命名。经过老院长徐佩琨教授的旧居,想起这位受人爱戴的师长。
徐教授满腹经纶,却郁郁不得志。我们的毕业旅行,是在徐教授的推荐下,得到台湾侨务委员会的招待,安排一个月行程,走遍了台湾的大小市镇,参观了许多国营企业。
没想到在旅途中,得到徐教授被解雇的消息,使游兴大减。回来之后,我们在首都戏院楼上的丰泽楼举行一个盛大的欢送会;徐教授乘轮离新当天,我们又发动数十位同学到丹绒巴葛码头送行。这些场面,历历在目,却已是廿多年前的事了。
新餐厅
新餐厅也经过改建。后面的第二至十一座男生宿舍还在。新餐厅右侧,原有的南大洋服店、补鞋摊位和理发店,不见踪影。我和许之镇同学从一年级直到毕业,都住同房,从工字型搬到 A 座,再搬到第九座303号房,在那里住了两年半。四年都是同房的情形,殊为少见。许同学毕业后,到美国深造,已在该地定居多年。前几年回来,娶了一个本地太太回去。
网球场还在。当年,刘行骅教授和方展雄讲师,几乎每天下午都在这里打球。
刘教授只教了一年,就回到美国。阔别几年之后,毕业旅行,意外地在飞往柬埔寨的飞机上相逢。他风采依旧,与我们同游吴哥窟,当义务讲解员,使我们获益不浅。
方讲师当时正值壮年,是最关心我的一位师长,极力鼓励我到美国或加拿大深造。可惜我没听取他的意见。
方讲师目前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学,一些同学在香港见过他,已垂垂老矣!
马华知名作家泡蒂(黄如石),就住在新餐厅后面的第七座。他不修边幅,宿舍里满地都是书报,杂乱无章。他毕业后不久,就因鼻癌去世。马华文坛损失了一位辛勤的工作者,我们则失去一位校友。
学生楼
从远处看,学生楼还是老样子,高高地矗立在新餐厅旁边的小山丘上。学生会经过多年争取,才得到理事会同意,让出这个山头建学生楼。
学生楼是学生的活动中心,楼下是乒乓室,楼上是各学会办事处。只有商学会不肯向学生会认同,没在学生楼设办事处。
学生楼正面,原有十三片盾牌似的石灰板,是学生楼特色之一,现在已被除去。窗户都换上深色的玻璃,入口处波浪似的遮雨盖不见了,上面的“学生楼”三个大字,不见踪影。从指示牌上,知道这座楼现在叫 Nanyang House。
站在学生楼前面的草地上,极目四望,面对这个既熟悉,又陌生的环境,心情有如万马奔腾。眼前的景象是:到处都在大兴土木,表面上看,是欣欣向荣;可是,南大的招牌,还有,南大精神呢?当年许许多多人流血流汗的结晶,到今天还剩下多少?
工字型和女生宿舍
从学生楼下来,经第一座男生宿舍。这是最早建的宿舍,共有平行的两排,由一个走廊衔接,像个工字,又叫工字型宿舍。
工字型由于地理位置关系,下雨天,到新旧餐厅喝茶用膳,必须经过这里。旧生都不喜欢住这一座,因此,工字型几乎都是由一年级的新生包办。
从工字型左转,后面的十二至十八座男生宿舍,已经全部被铲平。右边的女生宿舍还在,只是篱笆已被除去。过去,我们叫女生宿舍为动物园,因它门禁深严,男生不准进去。现在,篱笆拆除了,应该不再有这种限制。
云南餐厅和云南商店都不存在了。云南餐厅是没有在餐厅开膳的同学用膳的地方。周末和星期天,我们也喜欢到这里换换口味。东主姓卢,海南人,是一位很和气,脸上常挂着笑容的中年人,对每一位顾客,都像是老朋友,所以生意很好。
云南商店麻雀虽小,五脏俱全。除了课本,什么都卖。售卖的物品与合作社商店没有两样,但是,一些同学对学生会有成见,不愿在合作社商店购买,所以,云南商店的生意也很好,门庭若市。
九一八千人宴上,云南餐厅主人报效几桌海鲜席当幸运奖。新加坡同学告诉我们:云南餐厅已搬到别处营业,主人怀念南大,用回旧名,生意很好。很多南大同学,经常光顾。
整排被夷平
商学院、文学院、四勿亭以及行政楼,全部被夷平了。根据告示牌,这一带将改建女生宿舍。
商学院是我们同窗共读的地方,留下不少足迹和美丽的回忆;文学院礼堂是各种活动、演出所在。某些科目,如果选修的人数太多,讲堂容纳不下,也会移到文学院礼堂上课。第一年的法学通论,由于选修人数达两百多人,在这里上课,由博文楷教授负责。他的音量原已够大,经过播音机,更加惊人。傅教授已逝世多年。
许多政坛红人、名流学者,曾经在文学院礼堂亮相,发表精辟演讲。名小说家韩素音,名学者杨振宁等人,到过这里;李光耀总理也在这里发表过多次影响深远的演讲。
四勿亭是有空节的时候,喝茶谈天,消磨时间的地方;行政楼下层是华侨银行,楼上则是行政厅和注册处。
我在南大几年,都是由王佐当注册主任。他是我的同乡,也是培风校友,在美国取得硕士学位后,随林语堂博士南来,原打算在南大任教。林博士同南大理事会闹翻,拂袖而去,他则回到母校培风中学当校长。那一年,我刚好进入培中念初中一。高中毕业后,第二年,王老师离开培中。我的初中和高中毕业文凭,是由王老师颁发的。
我的学士学位,也是由王老师以注册主任身份,亲手颁发的。像这样由同一位师长颁发初中、高中、大学文凭,恐怕是很少有的。难怪王老师遇见我们,总是不忘这么说;“我和你们这届同学,很有缘分!”
王老师已退休多年。师母去世后,他投入教会工作和社会工作,现任新加坡琼州会馆文教主任,前年率领一个代表团,到海南岛省亲和考察。他年逾七十,但身体健壮,精神奕奕,每年清明,还不忘从新加坡回甲扫墓,以及拜候老朋友。
纪念碑前
在云南园走马看花,转了一圈,取道离开校园之前,我们在建校纪念碑前,停了一阵。
我站在纪念碑前,默默地念着碑上的文字:
“1958年3月30日举行落成典礼。主持人:新加坡总督威廉顾德爵士,南洋大学执行委员会主席陈六使先生。”
我的思潮,飞到落成典礼当天:云南园里,人山人海,每一个人都怀着一颗热爱民族教育,支持南大的炽热的心,要在这个历史性时刻,做见证人。从四面八方来的人潮,络绎不绝,车辆从七英里起,开始排长龙,把裕廊路塞得水泄不通,总督大人要改乘直升机,才能准时赶上开幕礼……
在我后面,旧图书馆前的草地上,是南大校旗第一次升起的地方。那是1956年3月15日,南大正式开课的第一天。敬爱的陈六使先生,亲手升起第一面南大校旗。我仿佛见到写上“南洋大学”四个篆体字的校旗,迎风招展;耳际,似乎听到观礼的嘉宾,高举拳头,齐声发出“南大万岁、万岁、万万岁”的激昂、振奋人心的吼声……
我也想到陈六使先生在1953年7月20日动士典礼上说的话:
“我们是在这片荒土,播下文化的种子。我们的文化,在这里,将与日月同光,天地共存……”
我更想到1963年9月22日,从收音机新闻广播中,听到陈六使先生公民权被褫夺时的悲愤,还有陈六使先生逝世,报上出现无数挽词以及南大同学心底的哀痛……
我把思潮拉回来。放眼前望,纪念碑后的云南园,已经失去绿草成茵,鸟语花香的景致。当年,花园里种满花草,还有诱人的相思树和古色古香、民族风味特浓的八角凉亭。斜坡上“自强不息,力争上游”八个大字,激励我们向上向善,为国家民族奉献。
眼前的云南园,面目全非,花草树木被连根拔起。据说,原有的八角凉亭,因“结构上有问题”,已经拆除;新加坡政府要重建云南园,以园林式设计,保有旧日面貌,一模一样新的八角凉亭,将建在原有的地点……
重建后的云南园,会是什么样子?眼前看到的,是黄土一片,铲泥机正在云南园土地上奔驰……
新加坡南大毕业生协会在会讯里这么报导:
“云南园八角凉亭的绿色屋檐,都是特别烧的,每一个都雕有‘南大’的字眼;拆亭子的时候,都没有保留下来,都被现代机械铲成碎瓦废墟……”
可以预见:重建后的八角凉亭,即使保有原先模样,这些特制的屋檐,肯定不会再出现了。
“山山皆秀色,树树尽相思。”有人曾经这么形容云南园。可是今天,好多座山被铲平了,云南园里,难得一见相思树。“山山无秀色,树树不相思。”是今天的云南园的写照。
五百英亩云南园,由福建会馆捐献。当年,义唱、义卖、义踏、义演、义驶、义画、义展、献薪……,汇成一股支持南大的热潮,每一个人都以能够为民族教育奉献感到自豪。南大的一砖一瓦,一草一木,都渗透千千万万热心者的血汗。楼,是一座一座建起来的,每一座楼,每一幢建筑物,都包含了多少人的感情,孕育着多少人的期望。
今天,这些建筑物,一座座,一排排地被铲平,云南园已面目全非。当年发展的,大约二百英亩,云南园还有三百英亩没有动用到的土地,为什么要把这些富有文化价值、有历史意义的建筑物毁去?
毕业旅行到台湾的时候,当时的侨务委员会主席高信先生说:
“到新加坡,别的地方可以不去,但一定要参观南大。那是海外华人自资建立的唯一华文大学,是我们感到自豪的一所大学。”
今天,站在建校纪念碑前,想到这一切,想到南大的厄运,想到民族教育的坎坷历程……,一切的一切,南大儿女,怎不热泪盈眶?满腔热血,怎不沸腾?
从云南园出来,我们都紧闭着口,不出声;大家的心情,都是一样沉重。我们就像离开家乡多年的儿女,虽然回到了昔日的家,可是,家已完全变了样,我们对这个曾经生活了一段日子的家,已感到陌生……
我在毕业特刊的“四年回顾”一文中,这么写道:
“四年的弦诵生活近尾声了,骊歌高唱的时候,劳燕分飞……。黄昏的散步,暮天时刻的湖光山色和云霞花树,南大湖畔的促膝谈心,紧张的学习生活,多姿多彩的活动……,交织成一幅绚丽的图画、美丽的诗篇和动人的乐章。这段生活,将是人生旅途中最辉煌灿烂的一页,回忆起这段美好的日子,将是最惬意的事……”
记忆中的云南园,已经是那么遥远,那么渺茫,离开我们越来越远了。可是,对云南园的热爱,还是那么强烈,感情还是那么亲切,那么令人难以忘怀……
(重修于1989年8月)
(录自《回忆云南园》,1991年12月15日出版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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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强不息 力求上进
2007年3月3日首版 Created on March 3, 2007
2007年3月8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March 8, 2007